大約190萬居住在印度的群體，突然之間被取消了國籍。
今年8月底，印度阿薩姆邦的公民登記辦公室公佈了民眾期待已久的《公民登記名冊》（NRC）最終版本，大約190萬人被排除在名冊之外——阿薩姆邦的合法居民約為3110萬人。
這意味著，如果這些人在未來120天之內無法提供進一步的身份證明或資產證明，將被視為來自境外的非法移民，即成為"黑戶"。
這個結果在印度引發巨大爭議，爭議焦點在於190萬這個數字的準確性，以及這個數字所涵蓋的人群。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利益相關方對這樣的結果表示滿意，公民註冊辦公室的整個統計步驟和操作流程亦被視為"浪費納稅人的錢"，其結果是"一堆毫無意義的廢紙"。
誰是阿薩姆的原住民
阿薩姆邦位於印度東北部，有著與印度其他地區截然不同的文化特徵。歷史上，阿薩姆從來沒有被來自印度本土的政權統治過。而在英國人到來之前，這片地區同時存在著幾個獨立的王國和眾多的山民部落，其中比較重要的阿霍姆王國是13世紀從雲南瑞麗遷徙而來的撣族（與泰國泰族、中國傣族同族）建立的。
阿霍姆王國沿襲了近600年，居民信奉上座部佛教或原始宗教，與印度本部的印度教和伊斯蘭教有著明顯的不同。17世紀時，阿霍姆王國曾數次抵抗印度莫臥兒帝國的入侵，並在決定性的戰役中取得大勝，從而阻止了印度帝國染指這一地區。
英國人征服了東北部地區後，看中了阿薩姆作為茶葉種植基地的優越性，遂著手有目的地從鄰近的印度本部向阿薩姆移民。1947年印度獨立後，印度政府從英國人手裡接管了整個東北部地區。然而，印巴分裂釀成的暴力衝突使得大批孟加拉地區的居民湧入阿薩姆避難。1971年，與阿薩姆邦接壤的孟加拉國在從巴基斯坦分裂出去的過程中，又形成了一波難民潮。
為了保護阿薩姆邦的原住民部落，印度曾於1950年制訂了專門針對該地區非法移民的"移民法案"（又稱"驅逐出阿薩姆"法案）。然而，幾次難民潮讓阿薩姆地區的人口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令當地居民感受到壓力，也讓當地精英人士開始考慮如何保護本土文化不受侵蝕的問題。
一些針對"外人"的阿薩姆人組織建立起來，如"全阿薩姆學生聯合會""全阿薩姆人民運動委員會"等，他們要求限制甚至驅逐外來移民。激進組織"阿薩姆聯合解放陣線"甚至提出了阿薩姆獨立的主張。
從1979年到1985年，全阿薩姆學生聯合會領導了為期6年的"阿薩姆運動"。運動主旨在於要求印度政府重新進行阿薩姆邦的公民登記，並驅逐自1951年以後進入阿薩姆邦的所有非法移民。
伴隨"阿薩姆運動"的是阿薩姆本土居民與外來移民之間的暴力衝突，其中1983年2月的一起事件，就有2191名疑似非法移民被阿薩姆土著殺害。印度政府派出兵力對"阿薩姆運動"進行了殘酷鎮壓，當地土著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六年間，有約850名阿薩姆原住民在"阿薩姆運動"中喪生，他們事後被追認為阿薩姆邦的"殉道勇士"。
最終於1985年8月15日，全阿薩姆學生聯合會與印度政府達成和解，並簽署了旨在界定非法移民的《阿薩姆條約》。條約規定，1971年3月24日（孟加拉國宣布脫離巴基斯坦獨立的前一天）午夜之後進入阿薩姆邦的外來移民不能算作本邦公民。為此，印度政府在國際公民法中增加了專門針對阿薩姆邦的附加條款，阿薩姆邦也成為印度唯一一個實施國家公民登記名冊制度的省邦。
勞民傷財的公民登記
然而，所有這些條約或法案沒能阻止越來越多的非法移民進入阿薩姆。自1985年以來，全阿薩姆學生聯合會以及一些當地的非政府組織多次上書印度政府，要求對《公民登記名冊》進行更新，但這些請求都被印度政府以各種理由推脫過去了。
2014年莫迪政府上台後，更新阿薩姆邦的《公民登記名冊》才被提上議事日程。經過了漫長的調查和統計，在5萬名員工花費了120億盧比（約合12億人民幣）之後，《公民登記名冊》的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阿薩姆邦究竟有多少非法移民？答案因人而異。2017年12月，筆者在阿薩姆邦採訪時，當地人表達了對政府治理非法移民不力的不滿情緒。他們說，阿薩姆邦的非法移民至少在400萬以上。
2018年8月，公民登記辦公室公佈的初篩結果恰恰也是400萬。印度政府官員對外宣稱的數字在300萬到上千萬之間不等，今年上半年印度大選期間，時任印度人民黨主席、現任內務部長沙阿（Amit Shah）曾信誓旦旦地說，阿薩姆邦有400萬"非法滲透者"，印人黨一旦獲選連任，將不會對這些"白蟻"客氣，"而要把他們統統扔進孟加拉灣里去"。
但經過為期一年的最終篩選階段，400萬人一下子變成了190萬，並頻頻打臉莫迪政府，而讓各方感到不滿。
首先，監督公民登記程序的非政府組織表示抗議。他們質疑公民登記辦公室涉嫌貪腐，認為非法移民人數大幅下降，一定是官僚體系內部有人受賄，將一些非法移民在此期間偽造的身份證明納入《公民登記名冊》。這些組織表示，將上訴到最高法院，要求復查登記程序，並查處貪腐官員。
阿薩姆邦本土居民代表也相當不滿。他們認為，公民登記辦公室的工作太過粗糙，存在著很大誤差。他們的跟踪調查顯示，一些阿薩姆山地居民因為不識字，無法提供身份證明，因而被排斥在《公民登記名冊》之外。此外，在阿薩姆的各個行政區劃內，5%到15%的人根本沒進行過公民登記。有些人的直系家庭成員中，子女被劃入合法居民名冊，父母卻被劃為非法移民。更為可笑的是，一位阿薩姆的"殉道勇士"竟被劃為非法移民。
來自印人黨的政府官員也有抱怨。據內部人士爆料，在被排除於名冊之外的190萬人當中，至少有一半是印度教徒。印人黨當初力主更新《公民登記名冊》，是為了藉機掃蕩來自孟加拉國的非法穆斯林移民，誰想到，登記結果卻捎帶上瞭如此多的印度教徒。印人黨高官一方面斥責非法移民人數"少得可憐"，另一方面批評公民登記辦公室工作不力，"浪費納稅人的錢"。
阿薩姆邦的穆斯林人權組織從一開始就批評公民登記的舉措，認為這項措施從根本上就是針對穆斯林群體，是對穆斯林的宗教歧視。他們呼籲國際社會，譴責印度政府此舉可能導致的人道主義危機，像鄰國緬甸的羅興亞人一樣，阿薩姆的穆斯林面對的可能是羈押、集中拘留、遣送出境等非公民待遇。緬甸的羅興亞難民潮導致70多萬人湧入孟加拉國，而阿薩姆的所謂"非法移民"數以百萬計，將引發更大的地緣政治困境。
如何收拾爛攤子
事實上，阿薩姆居民當初發起"阿薩姆運動"時所針對的非法移民，並非特指穆斯林群體。
印巴分裂期間，儘管大部分位於孟加拉國（當時稱東巴基斯坦）境內的印度教徒跨過邊境進入印度境內的西孟加拉邦而成為印度人，但仍有約1400萬印度教徒選擇留在了孟加拉國，就像很多穆斯林選擇留在印度境內一樣。
幾十年間，由於孟加拉國經濟發展緩慢，生活水平低下，不斷有印度教徒選擇回到印度。尤其是孟加拉獨立戰爭之後，許多印度教徒與穆斯林難民形成偷渡潮，很多人所選擇的目的地正是阿薩姆邦和印度東北部的其他各邦。
來自印度媒體的數據顯示，上世紀70年代之後，先後有幾波孟加拉印度教徒的移民潮，每次人數在50萬到70萬不等。印度政府歡迎這些印度教徒回到祖國的懷抱，對於他們最終的棲息地，則基本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但對阿薩姆原住民來說，這些人同樣是"非法滲透者"，他們對於印度教徒移民的態度，同對待來自孟加拉國的穆斯林移民的態度，其實沒什麼兩樣。
莫迪上台後，實施了一系列打壓國內穆斯林群體的政策，並直言不諱地聲稱"印度是印度教徒的印度"。阿薩姆邦的《公民登記名冊》，正是莫迪政府打壓穆斯林的政策之一。
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社群衝突，阿薩姆邦地方政府早已開始修建多個拘留中心，用以收容和拘押那些被排除在《公民登記名冊》之外的非法移民。早些時候，已有大約1000人被宣佈為外國人，他們被關押在6個拘留中心。
據英國BBC報導，由於擔心被排除在名單之外可能喪失公民身份和被拘留，自2015年開始更新《公民登記名冊》以來，已有數十名孟加拉印度教徒和穆斯林自殺。被拘留者抱怨拘留中心的生活條件惡劣和人滿為患。一名被拘留者在獲釋後告訴一個人權組織，他被帶到一個可容納40人的房間，但裡面被塞滿了約120人。被宣佈為外國人和受到關押的很多人都患上了抑鬱症。
如何長期處置這190萬人，仍是一件令印度政府頭疼的事。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均已表態，不會接納數量如此龐大的難民群體。印度總不能像緬甸那樣，以武力將這些人強制驅除出境吧。
2016年，莫迪政府推動了一項憲法修正案——《國民身份修正案（2016）》，給予來自阿富汗、巴基斯坦、孟加拉國境內的印度教、佛教、錫克教、耆那教、拜火教、基督教群體的非法移民以印度公民身份。這份修正案的用意很明顯，六種宗教的非法移民可被接納，唯獨排除了伊斯蘭教非法移民。
這份修正案已於今年1月在印度議會下院批准通過，但它面臨著阿薩姆居民的強烈抵制。因為在1985年達成的《阿薩姆條約》中，無論哪種宗教的外來移民都不能算作阿薩姆的公民，這與《國民身份修正案（2016）》產生了矛盾。莫迪政府今年又推出了《國民身份修正案（2019）》，進一步強調接納上述非法移民的必要性。很多分析人士推測，此次《公民登記名冊》所引發的鬧劇，將使印度政府加快修正案的推進，從而讓阿薩姆邦的印度教非法移民合法化。
而無論是《公民登記名冊》，還是《國民身份修正案》，都是莫迪政府操控宗教政治的手段。在其看來，打壓國內穆斯林群體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而阿薩姆當地居民的真實訴求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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